他低下頭,寫下自己的名字。
出門前,我看見他朝我望過來的眼神。
彎著嘴角,還是在笑,他說,「小叔叔,你開心嗎?」
「以後就不用再見到我了。」
「還不錯。」
聽完他點點頭,輕輕將門關上,溫柔地沒有發出一絲聲響。
他就這樣消失在我的生活裡。
16.
我想我多少還是有一點不習慣的。
回家了偶爾也會下意識地看向季移星的那個房間,當然又會在下一秒想起他已經不住在這裡了。
有天我正好在門口換鞋,樓上傳來動靜。
我下意識停了動作,看向他的房門,那扇門開了。
我立在原地,那瞬間的心情模糊得我自己都難以辨別。
而門後出現的是柳叔的身影,他拿著一小盆花走下樓來。
他說,「季少爺走了,他房間的花沒人打理就枯了。」
停頓的動作這才繼續,我脫下另一隻鞋,「把他那個房間鎖了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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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以後不要再進。」
柳叔看向我,從他的表情中我分辨出他想問我為什麼。
但好在他沒問,我也確實不知道怎麼回答。
也許鎖上我會更加清楚地明白,那裡住的那個人確實不會再回來。
他像偶然出現在我貧瘠生命中的一棵樹苗。
我不喜愛他,卻也給他土壤和水分讓他長大。
我日復一日看著他,不覺得他有多重的分量。
可當那棵樹沒了,我望著它曾生長過的洞口,又會後知後覺地覺得,其實有一點空。
以前有人給我算命,說我六親緣薄。
我有些信了,無論是親生的血脈又或者不是,總是在我生命裡留不久。
17.
付瑾涵在公司裡到處抓人跟他去外地工廠視察。
程棋不想去,跑到我辦公室躲著。
「他是不是有病啊,誰想跟他個老頭子一起出差啊!」
我剛想開口,辦公室內線電話響了,付瑾涵的聲音中氣十足,「程棋在不在你那?」
我抬眼看向程棋,他滿眼的哀求,那雙眼睛裡恨不得擠兩滴眼淚出來給我看。
那麼一瞬間忽然有些很熟悉的畫面從我腦海裡閃過。
我笑了一下說,「不在,不知道去哪鬼混去了。」
那邊哼了一聲掛了電話。
程棋這才松了口氣,癱在我沙發上,「讓我躲一天啊。」
我懶得管他,重新看向電腦屏幕,安靜地各自忙碌了一會兒,我聽到程棋的感慨。
他刷著手機嘖嘖了兩聲,「現在的小孩子啊。」
「年紀輕輕的這麼拼幹嘛?」
「搞得我都有點中年危機了。」
我隨意地搭腔,「怎麼說?」
「你不知道嗎?B 市有個大學生,把硅磷萃取提純技術申請專利了。」
我倒是聽說了,在做化學材料的行業裡,新技術總會傳播得相當之快。」
硅磷是相當昂貴的原料之一,在使用時的損耗以及無法完全利用這方面一向是很大的問題,我們公司前幾年也有專門針對這項技術的研究。」
隻是太損耗人力物力且一直以來都沒有太大的進度,同行業的情況都大差不差,所以慢慢地重心就轉向了別的研究方向。」
「現在搞了個公司,一大堆人排著隊求合作上趕著送錢呢。」
我嗯了一聲,其實心裡覺得不太樂觀,這個行業平穩了幾年。」
現在突然有人橫空出世,以後說不定會怎麼變天呢。」
「好像還是個大四的學生,我想想我大四的時候在幹嘛,好像還在跟校花談戀愛。」
他追憶起了他的校園生活,我打字的手停頓了一下。
季移星今年也是上大四的年紀。
我隻知道他保送了,卻不知道他去了哪個學校,學的什麼專業。
這樣想想,他真的在我生命裡消失得很徹底。
那棵我沒有挽留的樹,連一片葉子也沒給我留下。
18.
程棋的消息向來很靈通。
距離他提起那個大學生到他拉著我去應酬不過半個月的時間。
我頭天宿醉未醒,被他風風火火拉上車的時候頭還疼著。
開窗吹了會風,鼻子又堵住了,很不痛快。
他自顧自說著,「昭華那邊早幾天就約他了,現在 A 市想跟他們合作的公司多了去了。」
我捏捏眉心,「但他們如果要選擇公司合作,振恩不應該才是首選嗎?咱們那麼上趕著幹什麼?」
振恩就是我的公司,我很清楚現在振恩的市場佔比,無論是發展前景還是業內口碑,甚至於品牌形象,振恩都絕對排在第一。
程棋搖搖頭,「你就是老大當慣了,太傲慢了,如果他們真來 A 市發展,到時候沒選擇跟我們合作,怎麼辦?」
我皺起了眉頭,覺得誰會跟錢過不去。
程棋有些太杞人憂天。
但好歹也算清醒了一點,被他拉著走到包廂前,低頭整了一下袖口,才想起問他。
「那人叫什麼?」
程棋已經一手推開了門,回頭小聲在我耳邊說道,「季移星。」
大腦突然刮過了一股狂風,吹得那些亂七八糟的混沌都瞬間消失無蹤。
有那麼一瞬間我仿佛產生了一聲幻聽,像小時候玩馬裡奧吃下金幣時的那聲叮咚脆響。
條件反射地給我帶來一些奇特的愉悅。
我順著敞開的門看向對面的主座。
隻那一瞬間有些不太敢確認那人是不是我記憶裡的小孩。
我從前總覺得他很可憐,很脆弱。
可對面那人一手支著下巴,一手在桌上隨意地放著,袖口處的袖扣在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。
他抬眼看來,眸色仍是淡的,卻並不討好,也不拘謹,他變得大膽又放肆。
兩年前分別時還殘留著零星幾分的青澀已然完全褪去。
我知道季移星長得很精致,可從沒有覺得,他的精致也可以這樣銳利。
像一塊剔透的藍鑽石,清透澄澈卻又冰冷徹骨。
若伸手去摸,會發現它的稜角無比鋒利,哪裡又有半分可憐的影子。
我隨程棋落座,看著程棋主動開了口,「幸會幸會,季總可真是年少有為啊。」
季移星輕輕笑了笑,「哪裡比得上程總。」說完,他看向了我,語調很輕地叫我,「喬先生,好久不見。」
那瞬間的愉悅隨著他的稱呼煙消雲散。
他修長的手指拿起酒杯,停滯在半空,就靜靜地等著我舉杯。
那姿態並不謙和。
帶著某種隱隱可見的倨傲。
「好久不見。」
我舉起酒杯對著他遙遙一舉,抬頭飲盡,今天的酒有些澀。
我放下酒杯的時候心想,兩年真的過得很快,我以為不成器的小孩,轉身就可以跟我平起平坐。
原來世上風水真的會輪流轉。
場面一時安靜下來,程棋打著哈哈說:「原來你倆認識啊,诶,時年,這可就是你不地道了,認識季總這樣的青年才俊也不早帶出來,大家交個朋友。」
我想敷衍地笑笑,但沒什麼力氣,隻好作罷。
季移星的語氣裡帶著輕嘲:「喬先生覺得我見不得人而已,畢竟一個野種可帶不出手。」
他說話時神情沒有絲毫變化,隻是琉璃般的眼睛靜靜注視著程棋。
看到程棋臉上細微的變化,他笑出了聲:「看來程總也是聽過喬先生這麼叫我的。」
程棋確實聽過,一個詞就能立刻讓他聯想到那是我不太喜歡的小侄子。
可惜我沒有跟程棋說過季移星的名字,要是提過,那今天這場飯局就不會存在了。
真的很沒有意思。
我開始覺得世上很多情歌唱得很有道理。
還不如不見面。
19.
這場宴會比想象中結束得更早。
我沒有心情,季移星也是淡淡的,程棋在這種關系裡不方便周旋。
喝了酒的頭有點暈,我坐在副駕駛上閉著眼睛等代駕。
迷迷糊糊中聽到後座的車門被人拉開了。
心裡的情緒很滿,滿到煩躁輕而易舉地湧出來。
「請問你一個代駕坐後面是要幹什……」我皺著眉頭睜開了眼睛,正好看向後視鏡,與後座上的那人目光相撞。
那雙琉璃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也仍熠熠生輝,他清透卻又復雜,季移星向來是我不太看得懂的東西。
他盯著鏡子裡我的眼睛,彎眼笑了笑,也許是出於本能,我感覺自己的脊骨生出涼意,在向我的大腦皮層散發著危險的信號。
「你…」
我剛開口,下一秒,他的右手忽然從座椅和車門的縫隙裡穿了出來,傾身從後座靠近前座,我來不及反應就被一塊柔軟的手帕緊緊捂住了口鼻。
我瞪大了眼睛,不可置信地瞪著後視鏡裡的他,他的表情很冷靜,完全看不出此刻正在幹什麼。
我下意識開始掙扎,手指緊緊握住了他的手腕,但不過三秒,眼前意識就開始渙散。
隻剩下鼻腔裡一點苦澀的氣息。
我有些不甘心地想,就這麼記仇?這麼恨我?想把我拋屍荒野?早知道老子後來就不對他好了。
20.
我在陌生的房間裡醒來。
衣服已經被換過,換成了我常穿的棉麻材質的睡衣。
我看了看自己的身體,沒有被任何東西綁住。
嘗試著想起來,但手腳仍然軟得沒有一絲力氣。
於是隻好作罷,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,心想,「這樣子看起來不是想弄死我。」
門口傳來動靜,我看過去,季移星正擦著頭發慢悠悠地進來了,墨黑的發滴著水。
他擦頭發的動作和以前一模一樣,我這才反應過來,原來我記得很清楚。
近十年的時光,足夠印象深刻。
恍惚間我還在想或許我隻是做了個夢,其實季移星還是那個乳臭未幹的小朋友。
但他扔開毛巾,露出那張臉,又提醒我。
他真的長大了。
「醒了?」他走到床邊問我。
「你想幹什麼?敘舊還是泄憤?」
他倒了杯溫水,遞到我嘴邊,「先喝點,一會兒會口渴的。」
他的話讓我摸不著頭腦,我怕他在水裡給我下什麼藥,皺著眉頭拒絕了。
他也不強求,隨手將水放到一邊。
「說話,你想幹什麼?」
「不如你先猜猜呢,喬先生。」
我被他的態度搞得非常上火,一口一句喬先生我更是火往頭頂上鑽。
我記得我說過他可以叫我叔叔了,我也願意慢慢學會做一個溫和一些的長輩了。
是他不想要了,既然這樣,那我完成任務了,我倆兩不相欠了,他到底又想幹什麼?
「猜個屁啊,你有膽子就弄死我,要不然別來惡心我,滾開。」
「我惡心你?」他像聽到了什麼笑話似的大笑起來,蝶翼一樣的睫毛抖個不停。
我冷冷地看著他,「該給你的我已經給你了,我倆兩清了,你現在不是在惡心我是在幹什麼?」
「兩清?憑什麼兩清?」
「我在你面前伏小做低那麼多年,你還給我了嗎?」
「我那麼費盡心思討好你,我連呼吸都不敢大聲,我生怕一個錯就被你厭棄,被你丟掉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