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說我目無尊卑,肆意妄為。
忘記了作為一個妃子的本分。
令我夜夜跪在養心殿前。
學學別的嫔妃是怎麼侍寢的。
今夜被抬進去的,是宋貴人。
明月高懸,殿中嬌聲軟語,聲色靡靡。
可這檔子事,和蜜蜂交尾有什麼區別呢?
實在是無趣。
我聽困了,垂著腦袋,打起了瞌睡。
半夢半醒間,卻聽見殿門猛然開合。
有人怒氣衝衝、居高臨下地拽住了我的衣領。
一睜眼,正看見蕭凜氣到扭曲的臉。
「蘇不遲!」
他出來的倉促,敞著前襟,衣衫不整。
我蹙著眉,正想問他發什麼瘋。
蕭凜卻猛然在我脖頸處埋首,手臂緊緊錮著我的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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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溫熱的液體滲透我的前襟。
「遲遲,你不嫉妒麼?」
他的聲音在顫抖。
他在害怕。
因為他發現,我真的不在乎。
嫉妒?
我茫然撫著心口,皺著眉問他。
「嫉妒是什麼?」
蕭凜僵住了。
他問:
「你看見別的嫔妃侍寢,是什麼感覺?」
我想了想,又反問。
「關我什麼事?」
他滿眼不可置信,「還有呢?」
「困。」
他死死盯著我。
我想,這個時候,他想聽我說點什麼。
於是我斟酌著開口。
「說實話,陛下,我感覺宋貴人是裝的。」
「實在不行,你喝點鹿血酒?」
蕭凜卻像沒聽到。
盯著我的心口,喃喃自語。
「錯了……錯了。」
「不該是這樣的。」
「不該是這個神情……不該是這個反應……」
我道:「那是怎樣的?」
蕭凜攀上我的肩膀,逼我低頭。
「遲遲。」
他聲音發緊,近乎哀求。
「你對朕,笑一笑。」
我揚了揚唇角。
蕭凜卻近乎發狂。
「不是!不是這樣笑!」
「你看著朕!」
「為什麼你的眼睛裡,沒有朕了?!」
他弄痛我了。
我不耐煩地打掉他的手。
「陛下,木偶本來就是這樣的。」
「非人之物,既不會笑,也不敢奢求通曉情欲——」
蕭凜紅了眼,聲嘶力竭地打斷我。
「不會的!」
「你明明,你明明很愛我的!」
我好奇地看著他狼狽的樣子。
笑得沒心沒肺。
「是嗎?」
「有多愛?」
他怔怔看著我,忽而偏頭嘔出一大口血。
倒像是,真的傷了心。
8
蕭凜不信。
他說,我還是愛他的。
我隻是病了。
忘記了「愛」這種感覺。
多荒唐。
可蕭凜為自己找到了理由。
他說,他的貴妃是因為生了病,才不會笑了。
於是他廣求名醫,為我治病。
隻要能治好我,賞賜黃金百兩。
還真的讓他找到了這樣一個人。
南詔的大祭司進京,是個輕暖的冬日。
木偶怕潮,偏偏上京冬日多雨,水汽浸的我總不舒服。
那天久違逢晴,我躺在殿外曬太陽。
忽而聽見輕快的銀鈴聲。
我睜眼,深紫的衣擺垂落在眼前。
再往上,少年有一雙邪氣的眼睛。
他彎起唇角,虎牙尖尖。
「你好啊,小木偶。」
歡快的語調,討喜的容貌。
可是下一句,就沒有那麼令人愉快。
「你的夫君——大魏的皇帝,請我為你治病。」
9
第一眼看見雲泱,我就討厭他。
因為他一眼看破我的真身。
也因為他那雙妖孽般的眼睛。
總讓我覺得,他藏著壞心思。
「哎,小木偶,你躲我幹什麼啊?」
剛以為把他甩開了。
下一刻,這人又笑意盈盈地出現了。
「藥晾涼了,可以喝了。」
青瓷碗貼上我的唇齒,我抗拒地偏過臉。
「我說了,我沒病!」
這人像是故意折磨我。
熬的藥奇苦無比。
雲泱搖頭嘆息。
「可是陛下覺得你有病啊。」
「而且,你不覺得自己現在,情緒多了一些嗎?」
他扳著我的肩膀。
語氣近乎誘哄。
「再喝一點吧,娘娘。」
我盯著那張笑吟吟的少年臉。
望進他惡意滿滿的眼睛。
忽然也笑了。
「好啊。」
我拽住他的胳膊,使了個巧勁。
漂亮邪氣的少年瞬間跌坐在我懷裡。
我將瓷碗貼緊他色澤殷紅的唇。
「你們南詔國那麼多毒蟲。」
「我真是害怕,你拿這些東西來害我啊。」
「不如,你先喝一口?」
雲泱盯著我看了幾秒。
他抬手奪回碗,仰頭將裡面的藥一飲而盡。
「小木偶。」
他用袖擺擦了擦唇邊漆黑的藥汁。
故作哀憐地嘆息。
「你這樣看我,倒令我有些難過。」
我捻了捻指尖,挑眉回望。
「你看起來這樣清白無辜,難不成幹壞事的人,是我?」
我可不會忘記。
昨日他以為我睡去,在我枕邊落下的低語。
——「多漂亮的小木偶啊。」
——「會是我的蠱蟲,最好的容器。」
10
蕭凜最近很高興。
其一,皇後的胎象安穩,他的嫡長子就快要出生了。
其二,雲泱的藥起了效果,我看起來不再是死水一潭。
「遲遲。」
蕭凜拉著我的手,款款深情。
「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。」
「等你好起來,我們就回到從前,好不好?」
我怠倦地闔著眼睛。
蕭凜自討沒趣。
又絮絮叨叨說起些我們的舊事來。
他也曾向阿爺學過一門技藝,會為我點黛畫眉。
我們年少情深是真。
他後悔當初剖心之事,隻是一時情急,別無他法。
說到最後,他拿出那塊被我摔碎的定情玉佩。
碎玉已經被他用金鑲嵌拼好。
如同從未被摔碎。
他說——
「遲遲。」
「朕盼與你和好如初、金玉良緣。」
說著說著,蕭凜靠在我的肩頭睡著了。
……事已至此,他竟還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。
我掂了掂那塊金鑲玉,又撫了撫心口。
裡面空蕩蕩的,什麼都沒有。
我卻隱約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。
是什麼呢?
憤怒。
從前蕭凜負我,我覺得委屈、難堪、困惑。
卻唯獨沒有憤怒。
一直以來,我壓抑著自己的攻擊性。
我的刀刃隻揮向自己。
如今,我什麼感覺都沒有了。
我卻憤怒。
我被豢養、被辜負、被剝奪。
所以,我憤怒。
金鑲玉碎落滿地。
我抬手,碎玉被指尖千百道無形的絲線所牽引。
在我的動作下,一點點升到半空,虛虛拼合成原來的形狀。
差點忘記了。
阿爺能夠操縱最好的木偶戲。
而世上唯一得他真傳的,就是我。
再松手,絲線低垂,收回指尖。
碎玉失去牽引,劈裡啪啦砸落在地。
蕭凜被驚醒。
看著一地碎金碎玉,聲音發緊。
「遲遲,你做什麼——」
我痴痴笑起來,「真好玩。」
11
闔宮上下皆知,貴妃復寵。
皇上一得空,除了去皇後的鳳鸞宮,就是往貴妃宮中跑。
皇後坐不住了。
這日,趁著蕭凜在御書房議事。
她挺著肚子,趾高氣昂地殺來了。
剛跨進殿門,就冷冷開口。
「跪下。」
我抬眼,「什麼事?」
皇後被氣笑了。
她負著手走了一圈,環視著我殿中的陳設。
臉上都是勝利者的神情。
「陛下最近真是疼你,花瓶、如意、紅珊瑚……給你送了這麼多東西啊。」
「不過,妹妹還不知道吧?」
她捂著嘴,輕笑起來。
「這些東西,都是先送到鳳鸞宮挑。」
「本宮挑剩下的,才送到妹妹這裡來。」
我平靜地回望著她。
不懂她在狂吠什麼。
「所以呢?」
所以呢?
身外之物而已。
御花園的名花,和冷宮的雜草,並沒有什麼區別。
最先挑走的珠玉,最後剩下的珊瑚。
這些,很重要嗎?
皇後被我這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激怒。
「你?!」
她手上鮮紅的蔻丹,險些戳到我的鼻子。
「本宮警告你,莫要生出什麼不該有的心思!」
瞧瞧。
多漂亮的臉,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。
我欣賞了一會皇後扭曲的臉,有些困了。
打了個哈欠,敷衍道。
「知道了。」
轉身,就要回去睡覺。
眼前卻有黑影一閃。
值守的小太監驚恐地扯著嗓子。
「有刺客——!」
我抬眸,皇後嬌呼。
被刺客劫持的瞬間,我看見她朝我笑了一下。
下一瞬,她扶著小腹,梨花帶雨。
變臉的速度,比我看過的雜技還快。
刺客看向我身後,桀桀怪笑。
「陛下,想救皇後,拿貴妃來換。」
我回眸,蕭凜一身便服,站在幾步外。
一副匆匆趕來的樣子。
我想起來。
蕭凜說過,今天給我帶從前城北那家鋪子的桂花糕。
我的目光落在他懷中揣著的油紙包上。
他會怎麼選呢?
蕭凜察覺到我的目光。
撇開眼,嗓音發緊。
他說。
「放過皇後。」
這就是要舍棄我的意思了。
蕭凜沒有看見。
在他說完這句話後,皇後勝利者的笑容。
雲泱附在我耳邊,咬牙切齒。
「她明明——」
她明明,就是自導自演。
12
那股久違的感覺又湧上來了。
我撫著心口,不可抑制地感覺憤怒。
指尖發痒,其中藏著的傀儡絲線蠢蠢欲動。
我看著身姿筆挺的蕭凜。
忽然想起一件事。
蕭凜的殘疾,是阿爺治好的。
阿爺哪裡懂得什麼醫術。
不過是用固定木偶幾個重要關節,讓木偶可以行動的原理。
將材料置入他全身關竅,讓他從輪椅上站了起來。
而阿爺用來造物的材料,從來隻有一種。
劍嶺木。
所以——
我的眸色暗了暗。
蕭凜的身體裡,有和我出自同源的木頭。
幾乎是本能。
我下意識抬手,千百細到極致的傀儡絲從我的指尖湧出。
它們嗅到蕭凜身上熟悉的氣息。
裡應外合,牢牢將他的身體牽制住。
藏著袖中的手再一推拉。
蕭凜滿臉驚恐、踉跄上前——
往刺客的刀上撞去。
胸膛上,瞬間出現一個血洞。
我玩心大起,牽著絲線,又是一退一進。
又戳出一個血洞。
驚的刺客連下一步幹什麼都忘了。
皇後哭叫,「陛下!」
真好玩。我想。
慨他人之慷,是不對的。
你的皇後,你的嫡長子,自然要你自己去救啊。
既然你不敢,這出英雄救美,就由我勉為其難幫你演完。
我笑彎了眼睛,卻沉聲道:
「帝後情深,陛下不惜以身犯險,救回皇後。」
「若陛下今日不幸駕崩——」
蕭凜可不能就這麼死了。
我還沒玩夠呢。
嚇傻的侍衛們反應過來。
撲上去救駕。
這些刺客哪裡有這個膽子傷蕭凜。
紛紛作鳥獸散。
皇後這不就得救了嗎?
皇上這不沒死嗎?
所以,為什麼非要犧牲我呢?
我拍著手,哈哈大笑。
「帝後情深,果然是帝後情深哪!」
雲泱猛然攥住我的手腕。
眸中滿是震驚。
「你做了什麼?!」
「嗯?」我無辜地眨眨眼,「你說什麼?」
他狐疑地將我上下打量了一遍。
卻一無所獲。
我輕笑著拍開他的手。
「雲泱,你又弄疼我了。」
13
皇後受驚,生下一個死胎。
她做的孽,終究還是果報在了自己身上。
蕭凜龍顏大怒,無暇顧及自己身體的異樣。
下令抓住當天的刺客,嚴刑逼供。
幕後主使很快就浮出水面。
——皇後。
皇後哭著辯解。
「臣妾隻是覺得貴妃跋扈,想要小懲大戒而已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