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那以後班上的同學都被家長告知要離我遠點,小學三年級後,我再也沒交到一個朋友。
媽媽以為她將我保護得很好,其實在她看不見的地方,我受盡了欺凌。
沒有人願意和我同桌,我的桌子就被擺在挨著講臺的第一個。
小組作業沒有人願意和我一起做,連值日都沒人願意和我排在一起。
這些媽媽都看在眼裡,可是她覺得這都不是問題,反而更有利於我學習。
所以別的孩子結伴去玩的時候我在做媽媽安排的習題,別的孩子周末出去的時候,我奔波於媽媽給我報的各種競賽班。
「帆帆,你和他們不一樣,他們的父母哪裡懂教育,隻知道吃喝玩樂。你是媽媽的孩子,隻要你聽媽媽的話,將來你就是那種少數的成功的人。」
我想說媽媽我不想做成功的人,可是我不敢。
因為媽媽在外面克制,可是回家後稍有不滿就會打我。
算錯的習題,沒完成的任務,退步的名次,不是滿分的試卷。所有的這一切,都是媽媽打我的理由。
媽媽打我不會打到明面上,所以我身上從來看不出傷,但是大腿內側全是青紫色的,走起路來磨得疼出我一身的汗。
有時是媽媽掐的,有時是用筆扎的。還有後背,手臂內側,屁股……
我也不是沒有反抗過,初中時,我終於受不了我媽的控制,割了一次腕。
水果刀剌在肉皮上沒有想象中鋒利,需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割破。
即使我下定決心用盡全力,最終隻是割開了一個小小的傷口,剛剛見血。
真的好疼啊,媽媽把我拽出洗手間的時候,我整個人抖到無法站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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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真的好想去死,可是我好怕疼啊。
我沒死了,我太懦弱了。
從那以後,我媽經常拿這件事奚落我,甚至家族聚會的時候當作笑談講給大家聽。
「哎喲,我們家帆帆還不是,青春期叛逆,前幾天還割了腕嚇唬我,這孩子就得看得緊一點,稍微放松就出差錯。」
我的傷疤,就這樣被她當眾生生揭開給大家展覽。
有時候我想,我也是個人啊,為什麼在媽媽那卻得不到一點生而為人的尊重呢。
從那時起,我就知道,既然死不了,那隻能逃。
4
一個周末補習班下課後,我沒有等媽媽來接我,而是撥通了爸爸的電話。
「喂,你好?」對面的聲音熟悉又陌生。
爸爸媽媽離婚後,媽媽拒絕爸爸所有的探視,連電話都不讓我接。爸爸的電話號在我心裡存了三年,我總是幻想著有一天我撥通這個電話,爸爸會來接我,帶我離開這個地方。
此刻聽到爸爸的聲音,我卻哽咽著說不出話。
「帆帆?是你嗎?」爸爸的聲音透著驚喜。
「爸爸,是我。」
「你在哪裡?孩子,發生什麼事了嗎?」
「爸,你能不能來接我,我能不能去你那裡。」我試探著問。
對面沉默了許久後開口,「帆帆,你媽媽她……而且爸爸現在又結婚了,你馬上要有弟弟了。你長大了,要懂事一些。我會給你媽媽打電話,你別亂跑哈。」
傾盆的大雨兜頭澆下,從七歲那年湿到今天。
我記得那天也是下了很大的雨,天陰沉的正午也像黑夜。爸爸坐在客廳的沙發上,指間的煙明了又暗。
如果說人總有某一刻能感受到命運的轉彎,那一定是那一天。
媽媽毫無徵兆地起身,歇斯底裡地去廝打爸爸,重重的巴掌扇在爸爸臉上發出巨大的聲響。
可是爸爸沒有動,連躲都沒有躲。
「白城,你為什麼這樣對我?為什麼!」媽媽打到力竭,抱頭痛哭起來。
我嚇得將自己縮進沙發的角落,努力自己的身體陷得深一些,再深一些。
「李靜,你冷靜一下,房子車子我都可以不要,算作對你的補償。」爸爸伸手輕輕撫摸我的頭,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情緒。
媽媽起身一把將我拉進自己懷裡,惡狠狠地瞪著爸爸說:「白城,離婚可以,孩子必須歸我,你休想!我不會讓我的孩子和一個道德有缺陷的人一起生活的。」
爸爸好像終於被媽媽的話擊中,平靜的外表下醞釀起一股憤怒的情緒:
「李靜,我太累了,脫下的鞋子必須擺放在固定的位置,每天的吃飯得按照你計劃的菜譜,睡覺隻能在固定的時間,就連那種事你都要按排表才肯。我是一個人,不是一個機器。在你的世界裡我已經精疲力盡,我求你放過我。」
沉默的爸爸終於將積壓的不滿傾倒而出,媽媽愣在原地許久,好像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內容。
看來比起出軌,她更加接受不了對方對自己的不認同,畢竟她的世界裡,她就是唯一的行為準則,是規則的制定者:
「所以這就是你背叛我和自己的學生搞在一起的理由嗎?白城,你讓我無比惡心。」
媽媽在憤怒中籤下了離婚協議書,爸爸就這樣離開了家,沒要房子,沒要車子,也沒要我。
他隻是抱著我說:「帆帆,對不起,好好聽媽媽的話。」
那時的我還不知道,以後的生活將會迎來怎樣的變化。隻是看著日漸陰鬱的媽媽,心裡越來越害怕。
媽媽對我的要求越來越嚴格,懲罰的手段也越來越狠辣:
「媽媽什麼都沒有了,隻有你,為什麼你還不爭氣?」打我的時候她會這樣說。
「對不起,帆帆對不起,媽媽隻是希望你能明白媽媽的苦心。」打完我她會抱著我哭著說。
在那段懵懂的歲月裡,我好像和媽媽一起病了。
她失去了婚姻,愛人,變得更加偏執。
我不知道媽媽愛我為什麼打我而逐漸抑鬱。
所以我一直覺得如果爸爸沒有離開我們,是不是一切都會好了。
而我在灰暗歲月裡當作信念的爸爸,剛剛掛斷了我唯一的一次電話。
我在滂沱大雨中把自己縮成一團,任由疾馳而過的車濺起滿身泥水。
直到媽媽找到我,將我拖回家。
她瘋了一樣地打我,也瘋了一樣地哭。
她說:「我為了你付出了一切,你居然想去找他!是他不要你的,他不要你!」
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逃跑過,因為我知道,天地之大沒有我容身之處。
所以我等著,忍著。
在心裡慢慢計劃著一場徹底的逃離。
5
高考最後一天,媽媽穿著大紅色的旗袍,久違地化了妝。
「帆帆,不到最後一刻不要松懈,不要讓媽媽失望。」進入考場前媽媽神情嚴肅地對我說。
我乖巧地點頭,覺得她身上的紅色有些刺眼。
我將試卷很快答完,卻最後一個交了卷。
走出考場後同學們都爆發出興奮的吶喊,為自己十年寒窗畫上了句號。此時無論成績好與不好,臉上都是釋然。
除了我。
我戰戰兢兢地走出大門,圍觀的記者迎上來問我,「同學,你最後一個出來,是今年的題目太難嗎?」
我抬頭看了眼朝我走來的媽媽,對著鏡頭說:「我忘記塗答題卡了。」
媽媽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慘白的臉色,突然爆發出悽厲的喊叫。
「你怎麼對得起我!你怎麼對得起我!」
她從沒當眾打過我,但是今天是例外。
重重的巴掌落在我的臉上,火辣辣地疼,耳朵嗡嗡作響,眼前氤氲起黑色。
我的心裡卻覺得無比舒爽。
圍觀的家長和保安都來拉媽媽,她卻起身想衝回考場。
「這位家長請你冷靜一下。」維持秩序的警察攔下了發瘋的媽媽。
我躲在警察身後瑟瑟發抖,媽媽伸手拉我,卻一把扯開我的衣襟,露出裡面深淺疊加的傷痕。
現場不僅有家長,警察,還有各家媒體等著採訪。
此刻全都發出一聲輕嘆。
而媽媽還渾然不覺地將手裡的鮮花使勁砸到我的臉上。
「唉,真可憐,這媽媽怎麼這樣。」
「這位家長,你好好說話別打人啊。」
議論聲越來越大,卻沒有喚回媽媽的理智。
她無法接受苦心經營多年的事,一朝被毀,從前盡力維持的體面在此刻碎為糜粉。
當天的畫面被媒體和在場的家長拍下放到網絡上,開始瘋傳,一時間成了廣為討論的爆點話題。
一部分人說能體會家長的苦心,媽媽的崩潰是對自己孩子未來的擔憂。
但是更多的人覺得媽媽太過極端,並且當眾打人絲毫不顧及孩子的尊嚴。
很快我和媽媽的信息就被扒了出來。
「天吶!她居然自己是一名教師?簡直不可想象這樣的人能教育出什麼樣的孩子。」
「就是,對自己的孩子尚且如此,對待學生還不知道會下什麼狠手呢。太讓人窒息了。」
網絡上的輿論很快發酵,媽媽的學校以讓媽媽休息為由停了她的課,一場網暴的海嘯終於將媽媽 40 年的營壘被衝垮。
可是這樣還不夠。
我的社交賬號被扒了出來,一張張早就發布好的私密照片被我取消了私密權限。
於是,寫作業時不經意間露出手臂的淤青,撩起頭發露出後頸的紅腫。
手腕的割痕,哭紅的眼睛,被媽媽撕碎的試卷,破碎的門鎖……
一個被極度控制並且長期遭受家暴的可憐女孩形象在網上曝光。
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復仇,卻不是我精心編織的謊言。
因為,每一個節點都是我真實的經歷,我曾於地獄中祈求神明,在愧疚和自責中將自己埋葬,最終發現所謂母愛不過是一場華麗的綁架,她用愛和淚水掩飾鞭笞和踐踏,用責任和道德纏繞我所有的思想和靈魂。
越來越緊,我無法呼吸,我要溺死在這平靜的海嘯裡。
於是我想要掙脫,想要逃離,想要斬斷她的觸角,撕碎她的城牆。
看著媽媽緊閉的房門我知道,這一天終於來了。
6
我的成績向來是媽媽在親朋好友間炫耀的資本,出事後很多人都打來電話詢問。
媽媽的手機已經被她摔碎,隻有家裡的座機的老式鈴聲響個不停。
自從媽媽被停課後她就沒再出過門,一開始她哭喊,摔打,後來就是無盡的沉默:
「我馬上去給你聯系復讀學校,其他的事你不用管!你要知道媽媽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,以後你自然會明白媽媽的苦心。」媽媽強打起精神不容置疑地說。
換做往常,我一定會無比順從,祈求片刻的平靜。
可是今天,我看了看手機上的日期……
「我不想復讀。」我頭也不抬地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