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的冬天特別冷,昨夜又下了場大雪,聽說京郊有棚子都被壓塌了,萬幸沒有人受傷。
入冬前,我就早早給爹娘寄去了一百兩,這都是我用每月的體己攢下來的。爹娘半輩子窮困,從來也沒一下見過這麼多的銀子。
很快,收到了家信。他們在信中嗔怪我,一百兩給得太多了,若讓婆家知曉,會惹他們不快的。
若是從前,一百兩確實算很多。但現在我們顧家,卻是非常缺銀子的。阿兄早在十二歲時就中了童生,是我們顧家難得的讀書苗子。
在我離家後,他讀書愈發刻苦,當年就拿到了院試第一名的好成績,成了秀才。去年又中了解元,未來前途不可限量。
普通的農戶,供養出一個讀書人是非常不容易的,阿兄如此優秀,今後顧家光耀門楣就靠他了。我家貧弱,毫無根基,束脩、吃穿、交際,哪一樣不需要銀錢?
8
又一個雪天,我與雪凝在房中喝茶賞梅,門房竟來報有客找我。
待我急急忙忙趕到正門時,原來是阿兄來看我了。幾年未見,原本的文弱書生愈發魁梧、矯健,通身都是氣派,竟與京城中那些貴公子不相上下,甚至更勝一籌。
我將阿兄引到了遇安居,推開門,還沒抖落掉身上的雪花,他竟怔住了。
雪凝還留在屋內,她正握著杯盞,盯著窗外的紅梅看得入神。絕美的容顏,配上簌簌而落的雪花,這一幕,美得不像話,難怪阿兄會呆住。
雪凝扭過頭來,看到阿兄,臉上竟泛起了紅暈。簡單介紹之後,她便逃也似的離開了我的院子。
阿兄盯著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。
阿兄說爹娘想我想得緊,差他坐了半個月的驢車來瞧瞧我,順便給我帶了些家鄉的物產,有花生、豆子、小米等物。希望能給翟家人嘗一嘗,表示他們的謝意。
阿兄還說小弟練了多年武藝,練出了一身好本領,待來年春天的時候就要從軍了。我記憶中的小弟還是那個調皮耍賴的孩童模樣,沒想到他竟然長大到可以保家衛國了。
阿兄隻待了半日就執意要回去,我拗不過他,隻好哭著送他離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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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滿兒,且等著阿兄考取功名後就接你歸家!」他紅著眼眶,轉身就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等阿兄走後,我蒙著被子,哭了整整一下午。原來爹娘、兄弟沒有忘了我,我顧小滿還是有人疼愛的。
這日後,雪凝變得有些奇怪,總喜歡問我阿兄的一些事情。而阿兄給我的信中,竟也會詢問我與小姑子的相處細節。
陰冷的冬日終於過去,在綠柳绦绦的春日,京城發生了一件大事。
不知何故,原本要指給翟鈺的柳蓁蓁,竟然被聖上封為了麗妃。
京城一片哗然,翟家上上下下也無比震驚。特別是翟鈺,根本不敢相信這是真的,因受不了心尖尖上的人要成為皇帝的妃子,他整日借酒澆愁,實在頹廢得很。
倒是婆母,平靜得有些異常,仿佛這件事她早有預見似的。
坊間傳聞,聖上微服出巡,恰好遇到柳蓁蓁失足落水,聖上不顧龍體,竟親自下河救人。為了保全柳蓁蓁的名節,這才決定將她納入後宮。
民間一片贊譽,說什麼聖上愛民如子,一片菩薩心腸。
我聽後不覺好笑。明明是樁見色起意的風月事,竟被美化如此。
柳蓁蓁京城第一美人的名號可不是浪得虛名!
翟鈺也如世人般參不透其中的玄妙,也許這就是當局者迷吧。他竟翻了右相家的院子,要帶著人家的女兒浪跡天涯。幸好右相早有防備,差人請了婆母,將這個不爭氣的兒子領了回來。
那是我第一次見婆母發火的樣子,她像一頭暴怒的母獅,一巴掌一巴掌扇著自己最心愛兒子的臉,直罵他是不是要全家都跟著他去死才滿意?
翟鈺並不躲閃,隻是嘴裡喃喃著:「聖上答應過要將蓁蓁指給我的!」
婆母打得愈發兇狠,翟鈺的臉腫得已看不清長相,我在旁邊看得觸目驚心,雪凝哭著求母親不要再打。
最終,婆母打累了,給翟鈺丟下一句: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!」
9
婆母的話一語驚醒夢中人,原本還在嚷嚷的翟鈺,瞬間閉了嘴。
他不僅是柳蓁蓁的情郎,更是翟家未來的當家人,忠勇大將軍不在了,這個家得由他支稜起來。
忤逆皇命,拐走貴妃,絕對會給翟家帶來滅頂之災。到時他的祖母、母親、妹妹,還有翟家大大小小的一百多口人,將會被他的衝動帶入萬劫不復之地。
翟鈺頹然地癱坐在椅子上,眼中似有點點晶瑩,再配上腫脹的面孔,倒有說不出的可憐。
婆母命我將翟鈺扶到臥房,好生伺候著。翟鈺甩開了我的手,步入室內後,就將房門鎖上,拒絕任何人入內。
他將自己關在屋內三天,不吃不喝。婆母讓我守在門口,怕他想不開。每日我都須得小心翼翼地趴在他的房門口,聽聽裡面的動靜。
三日後,翟鈺猝不及防地拉開了房門,而我正扒著門框,伸著頭往屋裡窺探。門開得太突然,我一屁股跌落在地上。
「回去告訴母親,我已想通,不會拿翟家一百多口的性命當兒戲的!」
翟鈺看我的眼神很冷漠,也許他是想到倘若沒有我,柳蓁蓁早就成了他的妻了吧?
我雖早已不介意翟鈺對我的態度,但他冷漠的樣子,仍舊刺痛了我的心,即使我的心是鐵打的。
翟鈺想通了之後,祖母和婆母二人叮囑我要好生伺候他,並早點為翟家開枝散葉。
「小滿,等有了孩子就好了,有了孩子他就能收心了!」那日,婆母看到我一個人躲在屋子裡哭,嘆了口氣,這樣安慰我。
柳蓁蓁當上了貴妃,聽說聖上無比寵愛她,最喜歡看她穿著彩裙,跳那失傳已久的彩旋舞。
麗妃獲得的寵愛越多,聖上對柳家父子的愛重就更多。須臾間,朝堂形勢變幻莫測,柳氏父子已權傾天下,無人敢妄議。
翟鈺整日整日泡在軍營,流連校場,瘋狂地操練,直練得有「鐵軍」之稱的翟家軍都怕了他。
翟鈺宿在軍營的時間更久了,一月偶有兩三次才會回來。但凡他回來,我便會使出渾身解數,為他做各種各樣的吃食。
他黑瘦了許多,整日恹恹的,看著讓人很心疼。
如果我知道那天的湯有問題,絕對不會喝一口。可世上的那麼多讓人後悔的事兒,哪有那麼多如果呢?
那日,我花了整整五個時辰,為他燉了一鍋補湯,強逼著他喝了好幾碗。眼見剩下的太多,我見不得浪費,也連喝了兩碗。
喝了一口,便察覺湯與以往不同。想到下午祖母在我燉湯的時候,為湯中多加了一味黃芪,想著味道自然不同,我不再疑它,仰頭喝了個幹淨。
喝完湯,隻覺渾身燥熱難受,迷迷糊糊中倒在了床上。
第二日,我於酸痛中醒來,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情況,臉上便重重地挨了一巴掌。
「下作,顧小滿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!」翟鈺雙目赤紅,眼睛仿佛能淬出毒,讓我不寒而慄。
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挨打。我家雖貧,小時在爹娘跟前,他們卻待我如珠如寶,從未打罵過我半分。兄弟們也事事遷就於我,舍不得讓我受一點兒委屈。
這一巴掌,他使出了全力。我的耳朵嗡嗡作響,眼冒金星,左臉火辣辣地痛。他應該是恨極了我吧!
「呵呵呵」,明明想流淚的,我卻笑出了聲。我笑自己痴心妄想,癩蛤蟆想吃天鵝肉。縱使掏出了心肝,在他的眼中不過是下作之人。
翟鈺當日便去了軍營,此後一連數日不曾著家,就算萬不得已必須回來時,也從不留宿,更從不曾看我一眼。
祖母第二日神神秘秘地來詢問我,我這才知曉她為了早點抱上重孫,就在湯中下了藥。
祖母真是害苦我也,我對翟鈺也實在難以啟齒。
翟鈺的一巴掌打掉了我銳氣、我的驕傲,我宛如一條喪家之犬,惶惶不可終日。每日將自己鎖在房門中,胡思亂想。
思考得愈多,腦中的想法卻愈加清晰。
10
翟鈺怕是極厭惡我的,想必現在的我在他的心中定是個機關算盡的壞女人。
他與忠勇大將軍一樣,最重信用,最恨言而無信之人。從前,我與他能那般相處,全依賴於我能守好自己的本分,從不越雷池一步。
可現在,我對著銅鏡苦笑了一下。鏡中的人竟如此陌生,臉色蠟黃,滿面愁容,與從前那個明快、輕松的自己判若兩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