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她母親早逝,父親拉扯她姐弟倆長大,把身子累垮了,家裡欠了債,這才不得不賣身到咱們家。」
「如今哥哥這情況……母親,你別嫌我說話不好聽,他本就殘了身子,如今正妻未過門,就有了長子或者長女,您想想,誰家願意受這個委屈呢?」
「稍低些的門戶,先不說家室相不相當,單是一個家教人品,這當口怕是也看不清。」
母親放下茶杯,遲疑地看著我,「你的意思是……讓我替你哥哥,聘了明月?」
母親想了想,又搖了搖頭,「不行,雖說明月是好人家出來的,如今又懷著身孕,可這家世也太……」
我勸道:「娘,你要這樣想,咱們家已是頂級富貴,未來嫂嫂的娘家是富是貧,對咱們來說有什麼影響?倒是這知書達理、詩書傳家一點,很是難得。」
母親面露遲疑,不停地呢喃,「你讓我想想,讓我好好想想。」
我也沒有再催,凡事過猶不及,我仔細打點好了明月的吃穿住行,又特地撥了可靠的人過去伺候著。
我一邊幫母親打理家中生意,一邊想盡辦法打聽他的消息。
Advertisement
可我隻記得他當初滄桑而狼狽的模樣,如今時光倒轉,歲月前置,他是什麼樣子、在什麼地方我一概不知。
對於找他這件事,我竟是毫無頭緒。
沒過多久,姜府接到了萬安太妃的秋宴請帖。
?
5
萬安太妃是皇室宗親,夫家是永安侯府。
她家的大宴,各路皇親國戚、勳貴名流都會出席,是閨閣女兒最好的出頭機會。
前世姜家也接到過這個邀請,我與母親精心準備,結果我卻突染風寒,第二天發起了高熱,母親隻得帶上了我堂妹去。
也是從那之後,我在各家貴婦人的眼中成了一個藥罐子,病秧子,明明已經到了議親的年齡,卻還是無人問津。
如今想來,這一切都實在太巧了。怎麼那麼巧,我就染上了風寒,怎麼那麼巧,我去不了秋宴,我的堂妹就來找我玩,當場就求了我母親帶她去見見世面。
我母親不好駁小輩面子,隻能趕鴨子上架帶她去了。
我不信天公如此不作美,卻也沒聲張,隻是按部就班地準備期赴宴的事情。
赴宴前夜,我卸下釵環,上了床榻準備休息。
貼身侍女翠兒給我端來了安神茶,我端起來正要喝,就見她正直勾勾地盯著我喝茶的動作,像是分外在意今晚的這一盞茶似的。
我心下一跳,警覺了起來。一邊吹著茶湯,一邊說著:「今日不知為何口苦,你去匣子裡取一碟子金絲棗來,我壓一壓。」
翠兒遲疑了一下,不肯走,我奇怪道:「怎麼不去?」
她這才轉身去了,我順勢將茶水倒進了床邊的花瓶裡,然後作勢仰頭喝盡。
躺上床之後,我一直想著前世突發高熱的事情,硬是瞪著眼睛等到了深夜,房間裡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。
翠兒湊到我床前,先是輕聲喚了我幾聲,見我沒有動靜,又去了床邊,將正對我床榻的窗子打開,秋夜的風硬,順著窗子的縫隙呼呼往屋內灌。
即便是蓋著被子,我都能感覺到幾絲涼意。誰知翠兒還不肯罷休,竟撩開床簾,伸手來掀我的被子。
我還是沒有動作,隻等翠兒將我身上的被子全部掀走,然後又將床尾的簾子撩開,確保從窗戶灌進來的風能準確地吹到我身上,她才收手。
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,心裡和身上皆冷得發寒。
我這幾個丫鬟自小跟著我,翠兒我更是視她為姐妹,沒想到背叛我的竟是她。
待她做好了一切,去到了外面,我還聽見她跟外間守夜的珍兒說,已經替我掖好了被角,絕不讓我受一絲寒氣。
我坐起身來,披上衣袍,冷聲喊道:「翠兒,珍兒,都進來。」
隻聽外間一陣桌椅翻倒的聲音響起,不一會兒,一臉茫然的珍兒和難掩驚恐的翠兒走了進來。
翠兒一見我清醒的模樣,當即腿軟跪了下去。
我漠然開口:「閉嘴,我不想聽你說半個字。珍兒,去叫管事嬤嬤來,帶幾個粗使婆子,將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給我關進柴房,嚴加看管,剩下的事,等我明日赴宴回來再說!」
前世欺辱我的人,我一個都不會放過!
?
6
第二日一大早,我收拾妥當,到前廳與母親一同用早飯。
母親興致勃勃地跟我說著今日會去赴宴的各路人家,其中不乏王公貴族。我一邊聽著,一邊靜靜等著堂妹姜婉上門的消息。
母親見我心不在焉,伸手敲了敲我的額頭,嗔怪道:「想什麼呢?吃飯都不認真。」
我正要開口,就聽外面下人通報,說二小姐來了。
母親疑惑道:「怎麼這個時候來了。」
我盯著外面一臉喜氣,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女,臉上全是冷漠。
「大伯母,我來找緋姐姐,緋姐姐是不是還沒起床呢?要不我去叫……你,你怎麼在這兒!」
姜婉一進屋就咋咋呼呼地叫嚷開了,然後看到我好端端坐在廳中時,又嚇出了尖叫聲。
母親皺眉放下手中碗筷,目光沉沉地看向姜婉。
我嗤笑一聲,姜婉是我二叔,也是姜氏族長姜榭的女兒。
這個檔口,誰來摘桃子,誰就是設計這一切的幕後元兇。
我看著姜婉濃妝豔抹的樣子,又透過她的眉眼,看到了她那個道貌岸然,衣冠禽獸的爹。
前世,大房產業悉數落入姜榭的手裡,甚至在我淪落青樓之後,這個畜生還帶著他的朋友來光顧我,罔顧人倫,硬是將我糟蹋。
那些骯髒手段,我至今回想起來都作嘔!
如今見到姜婉,我心中怒火噴湧,恨不得立時拖著她去見她那好爹爹。
可能是我神情實在有些嚇人,姜婉差點腳一軟,跌在地上。
「緋兒,怎麼了?」母親也看向我。
我垂下眼眸,斂下眼底滔天的恨意,輕咳一聲說道:「母親放心,我沒什麼事,我就是在好奇,姜婉怎麼早不來晚不來,偏生這時候來了。」
我掃視了姜婉一陣,從她頭上戴的赤金珍珠頭面看到她身上穿的滿繡灑金長袄,嘴角泛起了冷笑,「還打扮得如此莊重富貴,不知道的,還以為這是宮裡的娘娘出巡呢。」
母親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,我輕笑著繼續問:「姜婉,你這是要去哪兒?」
姜婉被我問得啞口無言,親戚之間串門子,可犯不著這麼富麗堂皇的打扮。
姜婉強笑著說:「我,我這不是想著好久沒見大伯母和緋姐姐了,所以今日特地趕早,過來給大伯母請安……」
我微笑著點頭,不置可否地說道:「全城都知道萬安太妃今日舉辦秋宴,城中貴眷都會赴宴,我姜家歷來是各府大宴上的座上賓,姜婉妹妹早不想我,晚不想我,偏生這會兒想我了。」
「來得也夠巧的,但凡晚來半柱香功夫,我與母親就出發了。對了,婉妹妹今日打扮得如此精致,想是天不亮就起來梳妝了?這可怎麼使得,咱們親戚之間,何須如此?」
我不急不換地將姜婉的小心思全部翻出來。
隨著我的話音落下,姜婉的臉色越發難看。
母親更是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,看著姜婉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:「今日我與你緋姐姐都不方便,你先回去吧。來人,送客!」
姜婉哭鬧著被管家帶著人送走了,大廳之中重歸寧靜。
過了好一會兒,母親才幽幽地說道:「緋兒,你早知道不對?」
我長嘆一口氣,勸到:「娘,萬事等赴宴回來再說。女兒隻能告訴你,利刃已懸在了咱們一家三口的脖頸之上,當真是由不得咱們有半分僥幸。」
秋宴之上,我跟在母親身後,與眾多夫人、小姐交際周旋。
這一次我有意展現自己的優秀,就是想在眾多貴夫人的眼裡、心裡留下映像。
這世間從來不是光風霽月,女子在世,總要盡力為自己籌謀。
從前我不懂,所以當大廈傾頹那一日,我隻能成為任人擺布的魚肉。
行宴過半,我帶著丫鬟去更衣。
回宴的半途中,突然聽得假山另一端傳來一陣私語,聽上去,像是萬安老太妃的大兒媳與二兒媳。
我心下一驚,忙想繞道離開。
這種大家族裡的陰私秘聞,哪裡是我一個商門女兒能聽的。
可誰知這兩位夫人像是為了避開耳目,特意往假山深處躲。
好巧不巧,與我竟隻有一山之隔。
我若此時避開,必定會驚擾到她們。
到時候,我哪怕一個字沒聽,也成了兩位夫人的眼中釘肉中刺。
「大嫂,你今日可是沒看見,母親把那個野種帶在身邊,當眼珠子似的疼顧。當真是……」二夫人的聲音聽上去就憤憤不平。
大夫人也跟著抱怨,「看得到看不到有什麼區別,老太太也是太過偏心,從前就一味護著她女兒,如今又護著她留下來的這個野種。」
「照我說,當年就不該把他留下來,丟人不說,累得全家都無顏見人。老太太也是越來越糊塗了。」大夫人咬牙切齒地說道。
「大嫂,我可聽說,老太太想讓老侯爺做主,給那野種也分一份家產。大嫂,老太太為了那野種,現在是什麼體面都不要了,咱們若再不想想辦法,難保日後整個永安侯府,都要歸那野種了!」
兩位夫人嘀嘀咕咕,商量來商量去,也沒有個結果。
可是個人都聽得出來,這兩位對萬安老太妃視若珍寶的那個人,恨之入骨,巴不得除之而後快。
我硬生生等著兩位夫人走遠,才從假山後面走了出來。沒想到迎面遇上了一個面容慘白,神情晦暗的少年。
他看見我也是一愣,臉上神色變了幾變,卻還是強忍著屈辱和難堪,後退一步,朝我行了個書生禮,便退到一旁,似要讓我先走。
我看著他尚顯青澀的面容,熟悉的眉眼同記憶裡那個粗布青衣,沉默而穩重的青年漸漸重合。
「是你……」我禁不住輕聲呢喃,眼眶之中湧起熱意。
是他,是我前世百般難堪中的唯一體面,是我雖S也不肯放棄的牽掛。
?
7
上一世我因染了髒病,被老鸨趕了出來,隻能在寒窯棲身。
我命不久矣,身上的毒瘡爛的爛、臭的臭,膿液混合著鮮血沾滿身上的每一個角落,活像一個剛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。
那時就連街邊的乞丐都對我退避三舍,可是他卻不嫌棄我,同是流浪之人,他明明困苦不堪,卻仍願意照顧我,想方設法搞來熱水替我擦拭幹淨,讓我不至於S得連最後的一點尊嚴都沒有。
我從未問過他的姓名,如今驟然重逢,我看著他的模樣神情,聯想到之前大夫人和二夫人的話語,突然明白了他的身份。
萬安老太妃膝下曾有一個女兒,如珍如寶地養大,外出遊玩時卻不慎被山匪劫走。在匪寨裡足足待了一個月才被救回來。
一個妙齡少女,在匪寨中會遭遇什麼,不言而喻。
整個永安侯府對這件事閉口不提,諱莫如深,救回來的大小姐也如常住在侯府中,金尊玉貴。可一年之後,大小姐病故,卻留下了一個不足一歲的嬰孩。
老太妃一意孤行,將這個孩子留在身邊養大。可他的來歷到底是不光彩,除了老太妃,他在永安侯府,竟是舉目無親,寸步難行。
上一世他在外流浪,估計也是老太妃走後,再無人能照拂他的緣故。
那這一次呢?侯府的兩位當家太太已經對他起了S心,他這一次是否又會重蹈前世覆轍?
「我叫姜緋。」我看著他,突然說道。
上一世,直到S我都沒有告訴他我叫什麼,我也沒問過他。
兩個浮世中如蝼蟻一般的可憐人,姓名有何意義。
可這一次不一樣,這一次,我們都還有的選。
他愣了一下,遲疑了一下,才道:「姜小姐妝安,小生蕭棄生。」
蕭棄生,我將他的名字默念幾次,珍而重之地放在了心間,然後才道:「昨日已棄,明日將生,好名字,為你起名的人,一定希望你能前程燦爛。」
他震驚地看向我,眼中似有水光一閃而過,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,「多謝姜小姐指點,小生豁然開朗。」
我倆相顧無言,他似乎囿於自己尷尬的身份,想與我拉開距離,我見他要走,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和衝動,叫住了他,說道:「你如今已陷困境,可有脫困之法?」
他離開的背影一頓,「外祖母待我恩重如山,我如今留在侯府,隻是想侍奉外祖母終老,其他別無他想。」
「旁人如何揣度,我無意辯解,也改變不了。待到外祖母百年,我也不過哪裡來哪裡去罷了,到時一切自然分明。」
「你就不會不甘心嗎?」我上前一步,看著他質問道,「你的身世由不得你自己選擇,這麼多年,你從未傷天害理,也未強求榮華富貴,憑什麼就要你背負那些罪責和苦難,消極一生呢?」
我看著他的背影,目光逐漸堅定。
這世間待我們有多少不公,今生我們便要一一討回來。
旁人越是盼著我們困頓悲苦,不得善終,我們就越要繁花似錦,烈火烹油。
「蕭棄生,我給你一個機會,一個堂堂正正,靠自己活下去的機會。」
「你,要不要?」
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