商行一直都是謝淮在管,我嫌棄同商人打交道錢臭味重,一向不愛管。
但是卻也看得出來,這賬目明顯是不太對勁的。
周圍跪了一地的人,人人把頭垂得很低,S寂蔓延開來。
突然有個小姑娘抬頭,說話顫顫巍巍的:“少東家息怒,今年此處遭了大旱與飢荒,絕無隱瞞和欺騙,呈上來的已經是能拿得出來的所有東西了。”
我愣怔住。
忽然想起了進城時候路邊的乞兒。
確實,自打我進入北地開始,流民和乞兒就多了起來。
“朝廷不是撥了糧食和衣物下來嗎,怎還會……”
有一個老者忍不住哭喊:“少東家,朝廷發下來的米和棉衣裡摻雜著砂礫,今年的賦稅還加重了一層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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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話一出,都忍不住紛紛訴苦。
“少東家有所不知,朝廷撥下來的十萬雪花銀,我們是一分都沒見到啊。”
“我手底下有好幾戶人家的孩子是活生生餓S的,更有甚者易子而食啊,那個孩子才那麼小……”
我抬頭,目光所至,一雙雙眼睛忍不住同我對望,裡面都充滿了希冀,更甚者還還有淚水。
我沉默了半晌,不知道說什麼,剛準備說話,忽然外面傳來一陣的喧囂嘈雜。
慌亂中外面有人驚叫:“快跑!戎人攻進來了!朝廷放棄我們了!”
放棄蓉城?怎麼會!
蓉城雖然價值利益不高,但是作為邊塞要地,怎麼會被當地守軍輕易的放棄?
我疑心有詐,但是被混亂的人群裹挾著不自覺往外走。
遠遠地,當真見到了騎著馬提著彎刀在城中四處亂竄的戎人。
他們騎著馬,挨家挨戶的用彎刀破開門,把裡面值錢的東西拿出來。
模樣可怖。
我深呼吸一口氣,抓住旁邊的一個老伯:“老伯,當地守軍在何處?”
“姑娘快逃吧,當地太守早與戎人可汗有交易,我們已經習慣了逃命,隻是這回城中實在沒什麼能劫的,還不知他們會如何的發火。”
這近乎是一錘棒槌敲在了我的心頭。
手底下的消息一直都是長兄在管,他定然知道這裡有戎人襲擊,卻一個字不曾提醒我。
他為何要置我於S地?
不,不會的。
來不及思考,胡鬧和混亂裡夾雜著孩童和少女的驚叫聲,我匆忙摘了玉佩給阿招:“往東三十裡,去請沈清行。”
離這裡最近的地方是清潼關的神威候駐扎地。
神威候世子沈清行少時欠了我的人情,於公於私見了我的玉佩都會帶兵來。
我跟著人群逃竄進了一個地下窯子。
他們的動作十分的熟練,看起來已經經歷過很多次了。
一片黑暗裡,隻有外面流竄的戎人的馬蹄聲。
有孩童稚嫩的聲音輕輕的響起:“娘親,我們會平安無……”
她的母親立刻捂住了她的嘴:“噓。”
我沉默的抱著手臂,看著這一切。
有人驚擾了外面的戎人,但是見我面色沉凝,附在我耳邊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:“少東家無需多慮,戎人什麼都搶不到,自然會走的,您不會有事的。”
是的,我不會有事的。
阿兄不是要置我於S地,這趟出門,他給我配備了最好的暗衛,何況我身邊還跟著整個府邸武功最好的阿招。
隻是他為何……
我的目光忽然孩童稚嫩的眼神對上。
他明晃晃的大眼睛裡有著淚水,有著對未知的恐懼,膽怯,有著對我的好奇,對生的渴望,卻唯獨沒有……天真爛漫。
地下塵土氣息彌漫,但是更多的,是一種名為S寂的氣息蔓延。
人人好像都習慣了這樣絕望又孤苦的日子,靈魂在腐朽裡已經變得麻木了起來。
我的目光在一個個衣衫褴褸的人身上掠過,最後定格在了那個孩子的身上。
他這個年歲,本應該是在學堂裡撒歡的年歲。
在這一瞬間,我忽然明白了長兄要我來的原因。
他要拉我下水,共同完成母親的遺願。
7
我自小就知道,我的母親同別人的不一樣。
這當然不是指她建立靠一個弱女子之力建立起強大商行的豐功偉績,也不是指她暗地裡造了許多的善人堂,收養那些無家可歸的女子和被遺棄的老人的善舉,更不是指她暗地裡開闢學堂讓男女同等讀書的膽大包天之舉。
這不一樣,是她的思想不一樣。
她說夢到過一個人人平等自由的世界。
有日行千裡的飛機,可以在頃刻間到達世界的各個地方;有嗡鳴遠航的郵輪,可以把各地的產物及時的送達。
所以她教授我同兄長的,不是四書五經,也不是女紅女德。
她講“德先生”“賽先生”,講自由,平等,科學,民主。
我當然知道同窗的孩子學的什麼,琴棋書畫,刺繡掌家,甚至有人早早地學起了如何當掌家主母去管教妾室。
母親從來不教我這些。
她教我的是自尊,自愛,告訴我不要把時間浪費在一個男人身上,讓我對上要從容,對下要尊重。
人家話本講的是什麼我不知道。
可我聽的是“九一八事變”“長城抗戰”等等。
在她的故事裡,有那麼一群人為了理想用生命守候在了長河裡。
母親是大家口中人人都羨慕的夫人。
父親的後院隻有她一個人,三個子女,除了我這個不太著調的,其他兩個也都爭氣。
可是她的眼底總是帶著淡淡的憂傷,以至於憂思過度心力憔悴早早地撒手人寡。
我原先隻當她是得了癔症。
可是後來,我又偶然救了一個因為反抗丈夫被打的奄奄一息的女子,從她嘴裡聽到一樣的自由平等,才知道母親不是患了癔症。
那是真的存在的一個時代。
存在於好幾千年後。
母親她,並不屬於我們這個時代。
可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封建世家大小姐。
縱然母親多次同我說,我的天賦不在於後院,我的能力可以為百姓做很多事情,可我不願意去碰一絲一毫。
因為我十分清楚自己的背景和身份,縱然天下傾倒,也傾不到我頭上。
既然如此,我為什麼要廢那個心思和力氣去為窮苦人民做些什麼。
我同趙奕辰成婚是躲避責任,替長兄下暗樁也不過是在我的意願範圍聽從他的命令。
按照那蘭姐姐的話來說,我隻是在遵循母親的遺願:聽話。
長兄和次兄是真的了解到了民眾的痛苦,所以甘願為天下人民埋下因果線,蟄伏,奔波。
蘭姐姐鬱鬱寡歡加上傷勢嚴重,並沒有活多麼久。
她S的時候卻是笑著的:“嫋嫋,你不懂,知道那麼多通透那麼多卻什麼都無法改變的痛苦,太壓抑了……”
在這一瞬間,觸及到孩童眼底的驚惶,我懂了她的話。
生平第一次,我想,改變這一切。
8
沈清行來的很快。
他很快就趕走了戎人,把我們從陰暗潮湿的地下窯子裡解放了出來。
我仰頭看著高居馬上的少年。
“你要走嗎?”
許多年不見,少年人的容貌變得鋒利了些許,像磨得極為好的劍,隻是他的身上卻也籠罩了一層陰鬱。
我同沈清行是摯友,關系好到所有人都以為我會不顧皇帝的威脅嫁給他。
我們都明白,那不可能。
所以我選擇也好拿捏的趙奕辰。
他則遠走高飛到了邊疆。
沈清行皺了皺眉:“這裡不屬於我管,我來救你已經是違抗軍令了。”
我氣不打一處來,指著不遠處還沒散開的人群:“沈清行!你看看這幫人!這幫人以為你來救他們了!你走之後他們又會被戎人騷擾,侵害,又會民不聊生!”
沈清行沉默的看著我,半晌,嘆息:“嫋嫋,不是我不想,是不能。倘若我留在這裡,會有更多的麻煩帶過來的。”
我忽然明白了,長兄讓我來的第二個理由。
我微微一笑,讓沈清行俯下身。
他不解,但依舊聽話的彎下腰。
我附在他耳邊,輕聲道:“沈清行,反了吧。”
沈清行一愣怔,隨即低吼:“你瘋了謝嫋!”
“有人居廟堂,有人守邊疆,同憂同行,為太平故,這是你說的!”
“可是你看看這天下看看這邊疆,沈清行你守著清潼關那一方百姓便可以了嗎,蓉城的百姓不是百姓嗎?你守的是邊疆還是你的彈丸之地?!”
我越說越覺得氣:“你這個將軍當得真窩囊!”
9
我那天把話說的很難聽。
沈清行說什麼也沒答應,隻是說我瘋了,分了一隊親兵護送我回京。
我走的時候免去了蓉城這年要交給商會的稅,使得他們送了我許多裡。
看著一雙雙真摯的眼睛,更加堅定了我要做什麼的決心。
回京倒是見到了許久不見的次兄謝淮。
謝淮瞥了我一眼,確認我沒有什麼危害,才對著謝惜抱怨:“你何苦一直逼嫋嫋,這件事有我們做不就足夠了。”
謝惜:“謝嫋也是母親的孩子。何況在經商和研發破壞這方面,你我確實不如謝嫋。”
他轉頭看我:“你都處理完了嗎?”
謝惜和謝淮都同我不一樣,他們生而為男,因此過早的被母親丟了出去體驗民間疾苦。
所以他們很容易的理解了群眾的痛苦,這些年一直在為起義努力。
謝惜一直都想拉我下水,他覺得我受到過同等的教育,會明白他,會理解母親,隻是被保護的太好了,因此才派我去蓉城。
不得不說,他成功了。
我輕嘆一聲:“阿兄,你未免太看得起我,我哪能說得動沈清行造反。隻是此去我心境大為明了,到是明白了之前母親鬱鬱寡歡的原因。”
見過和諧共處的年代,卻依舊身在這種吃人的地方。
手裡握有千斤重的權利,卻沒有能力去改變這些壓抑的枷鎖。
心境是明了的,卻做不了任何的事情。
這才是一直壓在母親心頭的烏雲。
“不,沈清行會反的。”
“今年大旱多地顆粒無收,又多地疫情分發下去諸多金銀,那些金銀我敢保證到不了難民手上。縱然苛捐賦稅多了一層,可也收不上來東西,朝廷現如今已經沒有一分錢了。別說軍餉,去年戰S的士兵撫恤金還是我謝家出的。”
“近邊的軍隊還好,有著上頭手指縫裡稍微漏一漏的油水。按照沈清行的性子是絕對不會巴結他人的,他絕對給手底下的人發不起錢。”
“謝嫋你記住,民能載舟,亦能覆舟,沈清行手底下的人吃不不飽穿不暖,自然就會造反。”
我看著長兄和次兄篤定的神色,輕輕地呼出一口氣。
不,母親,您不是什麼都沒有做到。
那一個個故事,一句句諄諄教誨,在您的三個孩子的腦海裡播種下了向往平等和自由,渴望能做點什麼的種子。
如今,種子萌發了。
謝淮的話頭忽然一轉:“趙九春怎麼樣了?”
謝惜的指尖輕叩桌面:“愚蠢又自大的讓人嘆為觀止,單單想著靠腹中的孩子籠罩趙奕辰,依舊做著世子妃的美夢。”
他輕輕地瞥了我一眼:“半月後丞相府夫人設宴,你去一趟,務必讓趙九春鬧起來。”
10
因為已經被拉下水,這半個月我收回了商行的經營權,過得不怎麼輕松。
好在不需要費心思打探,便很輕易的得知了在我離京的這些日子,趙九春出盡了風頭。
因為大街小巷都是她的消息。
什麼一個民間女子在宴會上擊鼓傳花拿了頭籌,流水聽茶拿了頭籌。
民間都說一個下九流出身的女子贏過了京都的小姐,實在是妙不可言,就差把她供起來了。
加上趙奕辰最近獻了不少妙計,盛寵不斷,春風得意了不少。
目前人人都說他們兩個是天生一對,天作之合,琴瑟和鳴。
自然而然的,坐在宴席裡的我便成了有些人的眼中釘。
正常情況下是無人敢招惹我的。
京都的貴女基本上都在我手底下吃過虧。
但如今是非正常時期。
趙九春做了幾首好詩,引得了滿堂彩,目光施施然轉向我:“聽聞嫋嫋和離後消沉的厲害,如今好不容易見著你了,實在是想念的厲害。”
我疑心她關子裡賣的什麼葫蘆。
見我不說話,趙九春繼續道:“嫋嫋未出閣前聽說是琴棋書畫的好手,如今怎麼隻字不發,是知曉自己拿不了最好的嗎?”
哦,原來是要我表演才藝。
我思索著什麼樣的方法才能完成長兄交代的任務。
我久久不說話,之前被我奚落過的一個小姐朗聲:
“你理她做什麼,她就一個囂張跋扈的紈绔。”
“就是,她不過是命好了些,自身是沒什麼本事的。”
有了,她不是自詡為天命貴女,獨一無二嗎。